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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I杂谈---浓浓京味的京八件小考(代2020年新春祝福)

(一)从文人的美食鄙视链到与北京的点心、大小八件

 

 

民国之初,文人荟萃于北平。时虽乱年,千年中华传统仍得以部分秉持,“部分”读书人和教书人颇受尊重,其薪水也颇丰,得以生活优越。文人生活优越,自然在著书立说之余,好美食者甚多,文坛美食圈佳话、趣闻颇多。(加“部分”之修饰是为了避免有异议,毕竟在家境好或收入高而生活好的文人如梁实秋、胡适等之外,还有大批如在穷困中受教、受救于郁达夫的沈从文这样的窘迫文人。为避免误会,本文以下部分所涉及的文人均指前者。)

 

梁实秋在《芙蓉鸡片》一文中曾如此描述当时文人寻美食之努力和任性:

 

“一九二六年夏,时昭瀛自美国回来,要设筵邀请同学一叙,央我提调,我即建议席设东兴楼。彼时燕翅席一桌不过十六元,小学教师月薪仅三十余元,昭瀛坚持要三十元一桌。我到东兴楼吃饭,顺便订席。柜上闻言一惊,曰:十六元足矣,何必多费?我不听。开筵之日,珍杂陈,丰美自不待言。最满意者,其酒特佳。我吩咐茶房打电话到长发叫酒,茶房说不必了,柜上已经备好。原来柜上藏有花雕埋在地下已逾十年,取出一坛,羼以新酒,斟在大口浅底的细瓷酒碗里,色泽光润,醇香扑鼻,生平品酒此为第一。似此佳酿,酒店所无。而其开价并不特昂,专为留待嘉宾。当年北京大馆风范如此。与宴者吴文藻、谢冰心、瞿菊农、谢奋程、孙国华等。”                                                                    

 

寻找美食成了衣食无忧的文人大乐之一。对久居北地的南方文人而言,回忆和赞美家乡美食不仅成为思乡之良器,亦成为一种对所居北地生活之不美、不便表示不满进而发泄、调侃的方式。在不吝于赞美故乡(南方)美食(哪怕是一种小食)之余,相当多的南来文人对北方(北平)的食物纷纷抨击,似乎形成了一种“美食鄙视链”。杂文大家周作人先生在抨击方面表现得相当给力,他对北方食品(如北平点心)的粗、简、陋从不掩饰其由心底而生的厌恶之情。周先生在《北京的茶食》一文中,所提出的关于“无用的游戏与享乐”、“有意思的生活”在今天看来仍十分经典、精彩,反映了一种生活的态度和哲思。殊不知,周先生形成此种感受的源泉竟是对北京点心的极端鄙视和不满:

 

“北京建都已有五百余年之久,论理于衣食住方面应有多少精微的造就,但实际似乎并不如此,郎以茶食而论,就不曾知道什么特殊的有滋味的东西。固然我们对于北京情形不甚熟悉,只是随便撞进一家悸悸铺里去买一点来吃,但是就撞过的经验来说,总没有很好吃的点心买到过。难道北京竟是没有好的茶食,还是有而我们不知道呢?这也未必全是为贪口腹之欲,总觉得住在古老的京城里吃不到包含历史的精炼的或颓废的点心是一个很大的缺陷。北京的朋友们,能够告诉我两三家做得上好点心的饽饽铺么?

 

    ……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可怜现在的中国生活,却是极端地干燥粗鄙,别的不说,我在北京彷徨了十年,终未曾吃到好点心。”

 

梁实秋先生则不然。他祖籍南方,生长于北平,南北兼容,至少在独立性上不存在问题。他自幼随酷爱美食的父亲尝遍大家,也深爱母亲时不时按南方做法为其烹制的佳肴。做为一名自嘲“连续吃了八十多年的”资深美食大家(暂不考虑他在文学上的成就),他对南北食品心无芥蒂、包容并蓄,至少不会轻易地把食品的好坏简单归结于南方或北方的缘故。他其实对北京的美食赞美有加,例如对北京东兴楼、玉华台等老字号念念不忘,在《北平的零食小贩》还对豆汁、灌肠、面筋、羊头肉、豆腐脑、烫面饺、烧饼、面茶、杏仁茶、碗豆黄、热芸豆、糖葫芦等如数家珍。在远居台北的晚年仍怀念不已, 并感叹:

 

  以上约略举说,只就记忆所及,挂漏必多。而且数十年来,北平也正在变动,有些小贩由式微而没落,也有些新的应运而生,比我长一辈的人所见所闻可能比我要丰富些,比我年轻的人可能遇到一些较新鲜而失去北平特色的事物。总而言之,北平是在向新颖而庸俗方面变,在零食小贩上即可窥见一斑。如今呢,胡尘涨宇,面目全非,这些小贩,还能保存一二与否,恐怕在不可知之数了。但愿我的回忆不是永远的成为回忆!”

 

但即使对北平美食不存像周先生那样的偏见,温文尔雅的梁先生在评价北京点心时,居然也很罕见、很直白地与周作人先生站在了一起。在《满汉细点》一文中,梁先生以极其“刻薄”地语气作如是说:

 

“说良心话,北平饼饵除上述几种之外很少令人怀念的。有人艳称北平的大八件小八件,实在令人难以苟同。所谓大八件无非是油糕、蓼花、大自来红、自来白等等,小八件不外是鸡油饼、卷酥、绿豆糕、槽糕之类。自来红、自来白乃是中秋上供的月饼,馅子里面有些冰糖,硬邦邦的,大概只宜于给兔爷儿吃。蓼花甜死人!绿豆糕噎死人!大八件、小八件如果装在盒子里,那盒子也吓人,活像一口小棺材,而木板尚未刨光。若是打个蒲包,就好看得多。”

 

不知这大、小八件如何得罪了梁先生,这样不留情面的文字,如此置“北京点心”于死地,实再不符合梁先生的文风与为人。初读此文,莫名惊诧,在掩书大笑的同时,还有点小怀疑,此真为梁先生所做之文乎?

 
 

 

 
 

(二)我之感受京八件   

 
 

做为久居北方的南方人,其实多数情况下我是比较认同周先生关于北方点心的观点的。也曾私下与朋友们分享此中观点,且往往能够获得一致的赞同。当然我也觉得这有点不厚道,毕竟这有南方人的独立性和偏见问题。

梁先生对大、小八件的措词,让我有点惊异。但所惊异的只是他老先生如此凌厉的笔风(十分罕见),对于他在文中所举之例我是完全赞同的。如自来红、白之适用于上供免爷儿,绿豆糕的噎人。以绿豆糕的南北差异为例(这也是我感受极深的)。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初到北方读书、生活,就被当地的绿豆糕吓坏了。黄澄澄、干巴巴,如咬黄土,呛人不已,当然梁先生用的噎人一词比我感受还甚。我自小所食的绿豆糕却是绿油油、软绵绵,一口下去回味无穷(上年纪了感觉还是有点油大)。以至于我每次去江南出差,只要有时间都会去捎上一盒带回,与家人分享。

作为梁先生的粉丝,我极喜欢他的散文杂文,充满智慧和哲理,时常读一篇能够回味数日。尽管爱梁先生之文,尽管赞同他对部分北方点心的恶评,但我还是认为梁先生的如此“恶骂”有点过分。甚至在这一点上,我倾向于认为老先生违反了他本人在《骂人的艺术》中所提出的骂人这一“高深”艺术的原则之三----“适可而止” 

何也?却是因为我很喜欢今日的京八件,常将京八件年味礼盒选为有年味和北京特色的春节贺点。

爱屋及乌,我能做到,尚不能做到因其所恶而恶。喜爱之情萌生,对梁先生之评文心有不甘,遂下功夫去琢磨一下京八件的前生与今世,以图自证“不因其所恶而恶”的合理性。

起源

早些年,北京人管点心叫饽饽,制售饽饽的地儿叫饽饽铺北平最老的店铺,可能要算饽饽铺啦。元世祖入主北京后,市面上出现了以蒙古饽饽为主的细点,因此旧时北京糕点户门的款式格局,都留有元朝的风格。明朝首都是从南京迁到北京的,江南点心自然也流入京城。清朝建立后,又传入萨其马之类的满族糕点。不同风味、不同品种、不同制法,在几百年的时间里,相互影响磨合,从而形成了 京味点心

清朝、民国之后,京八件也随着时代演变出许多版本,从各方考证来看,确实如梁先生所言,主要是大八件、小八件,即八种形状、口味不同的京味糕点 京八件是在宫廷糕点大八件的基础上研发的,传统的大八件是京味糕点的代表品种,从清宫里传出来的著名糕点,本是皇室王族在重大节日典礼中要摆上餐桌的点心,也是他们之间互相馈赠的必不可少的礼品,用料考究,蕴涵着儒雅的文化色彩和皇室的高贵气派。后来从宫廷传到民间,受到各界人士的钟爱,成为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京城百姓礼尚往来的首选礼品。

实际上,北京这些御膳出品的糕点,论起源头来几乎都是民间的仿货。明朝第十二位皇帝明穆宗朱载坖据说是个著名的点心吃货,在即位之前,经常派人到东长安街买零食。做了皇帝之后,还对街头的美味念念不忘。甜食房深谙皇帝心意,便到那些糕饼店卧底,偷学制作方法,又花费不少银子采购原料,仿制了一些出来。皇帝都能很专业地品尝出每种的出处,并且很得意地告诉御厨们,这些高价点心,在街上5文钱就能买到(这哥们确实奇葩)。

 “京八件的每件糕饼本身,也并非明朝才被发明出来,甜食房也就是起了个打包上市的作用。早在辽金时期,北京的糕点制作就已经相当专业化和规模化了。但早先的糕点并不是专门为做的,它们首先是用于祭祀的贡品,祭天、祭神、祭祖之后,撤下供桌,众人才能分食。

沉沦

虽有名声在外,毕竟众口难调。食客对京八件的评价却是褒贬不一,且随时光的推移,呈贬盛于褒之势。

民国时期,以梁先生之批评为之最,不再赘述,新中国成立后更是每况愈下。由于公私合营,北京的一些老手艺人都被迫转行,饽饽铺的饽饽降低了好几个水准。王世襄老先生就曾感慨到:北京的中式糕点,60年代以来真是每况愈下。开始是干而不酥,后来发展到硬不可当,而且东西南北城所售几乎都一样,似一手所制。

侯宝林大师则以讽刺的幽默方式承续了梁先生、周先生对北京点心的无情抨击。他有段相声如下:

“汽车把桃酥压进了沥青马路,用棍子去撬,没有撬动,棍子却折了。最后来了个商店售货员,愣是用他店里的江米条把桃酥撬了出来。”

这样的硬点,谁还想吃?这也就不难解释,京八件一类的点心,逐渐淡出市场,被人遗忘

再生

2006年,北京市有关方面组织对老北京的民间糕点京八件宫廷御点进行重新开发。市场上绝迹已久的京八件再度复活,近几年,京八件传统点心礼盒逐渐走红。但市场却没有统一标准,良莠不齐,五花八门的京八件层出不穷。

于乱象之中,我独爱北京稻香村的“京八件年味礼”,因其深深的传统和浓浓的年味。

请看,

一个充满吉庆色彩和花饰的点心匣子(请务必忘却梁先生的过度“恶意”和不恰当的形容),覆盖着一张传统年味十足的红色喜庆包装纸,再有一根旧式纸绳环缠捆住。在日益现代和浮躁的今天,看到这样的包装,内心就不由自主地平静下来、慢下来,提醒我们该慢慢地去享受生活和传统的美好。

匣内配有福字饼、禄字饼、寿字饼、喜字饼、枣花酥、太师饼、黑麻饼、萨其玛,共八式。对于八种点心和名称,坊间各有不同的美意解释,无意在此赘述。试问,还有什么在今天比这更具有北京的年味和新春吉祥祝福?

至于味道,众口难调,但我以为虽不能归类于极精致美点,但节庆之时与家人分食却是至好的选择。可以想像在京八件复活之时,厂家一定细读了梁先生的恶评,一定是将其点名的几样硬点排除出去了,所以大可不必担心“噎人”,更不用担心自己会成为“免爷儿”。

遂摒弃周、梁老先生之成见,为今日“京八件”正名,作杂文以记之。

   并恭祝:

新春大吉!

康健顺意!

其乐融融!

万事吉祥!

王诚军

   2020113日于果然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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